这番话激得围观百姓胸膛发热,虽不敢高声,却都攥紧拳头,怒目直瞪杨炯。
杨炯斜倚着断栏,眸光冷得能削铁:“魏王殿下好威风,你的亲兵什么时候竟个个背上了神臂弩?你有军功?你身领军职?”
“休要顾左右而言他!”李泽牙关咬得咯吱响,眼尾血丝暴起,“敢犯天威者,杀无赦!你若缩头,本王亲自动手!我大华的脸面,容不得番邦践踏!”
杨炯负手转向韩约,声调陡然拔高:“韩将军!长安内城守备皆归金吾卫节制,若无军勋而私动军械者,该当何罪?”
韩约猛地抱拳,金盔流苏晃得人眼晕:“押解枢密院勘问!御史台、都察院彻查军械来路,敢有抗命者——”他铜锤重重磕在青砖上,迸出道道火星,“立斩不赦!”
话落,千余金吾卫轰然扑上。
李泽亲卫尚不及抽弩,早被按得面朝地,麻绳捆得粽子也似。神臂弩“当啷”坠地声里,李泽暴跳如雷:“杨炯!你这是怯战!本王为国扬威,你反倒拦着,究竟安的什么心?”
杨炯慢条斯理掸着袖上木屑,唇角勾起三分讥诮:“魏王殿下的手段,倒和一年前一般无二。莫不是想哄着我挑起同南国的战争?届时挂帅之人,是你?英国公?杞国公?亦或是你那好妹妹李溟?看来这兵部你是真的呆够了,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为国扬威呢!”
“你休得含血喷人!”李泽甩袖震得玉带环叮当作响,玄色蟒纹袍摆扫过打翻的茶盏,怒目圆瞪,“镇南侯不愿担责,本王自领三军!保家卫国,何罪之有?”
杨炯嫌恶地瞥一眼李泽,忽而转头看向张灵,眸中寒星点点:“张大人这大理寺的属吏,倒个个似行伍出身。不知道吏部可曾注过籍?兵部可有过备录?改日倒要寻我那石师兄说道说道,他那吏部的眼睛,最是容不得沙子。”
他顿了顿,漫不经心转着腰间玉佩,“听说新晋御史中丞丁凛大人最是铁面,大理寺这番用人,怕得细细查上一查这流程。”
张灵面皮涨得发紫,官帽翅子都跟着乱颤:“杨炯!休要血口喷人!眼下正办学子命案,更要扞卫国威,你却东拉西扯,莫不是有意混淆视听?”
杨炯忽而冷笑,眸光转至静立一旁的董毡,意味深长道:“少主倒是好定力。这般乱象里竟能沉得住气,既不见分辩,亦不露怯色,倒不愧是青塘掌舵之人。”
董毡粗粝左手随意一摊,言语爽利如刀切酥油:“大华若铁了心要兴兵,我便是舌绽莲花,怕也是对牛弹琴。何苦费那唇舌?”
杨炯颔首,袍袖轻扬,步入正题:“方才少主言‘从位置与掌痕看是莲花寺绝神印’,这言下之意,别处瞧来却另有蹊跷?”
董毡浓眉一挑,在众人正惊愕间,却见这吐蕃汉子竟径直俯下身去,舌尖重重舔过尸身腰际的乌青掌印。继而鼻尖凑近细嗅,喉间发出老牛反刍般的低吟,双目阖起似在凝神分辨,模样怪异得令周遭之人皆倒抽冷气。
半晌,董毡猛然睁眼,直视杨炯:“若我说这并非莲花寺的绝神掌,镇南侯可愿信?”
杨炯眉头一蹙,没好气道:“少打哑谜!有话直说。”
董毡喉头滚动,似咽下块冰碴,忽而问道:“你尝过人肉滋味么?不,该问,你可曾尝过沁着尸油的腐肉?”
杨炯目光微凛,转瞬笑道:“你吃过?或是辨得出来?”
董毡不答,慢条斯理褪下右腕鹿皮手套。
众人的目光皆被这动作吸引,但见那手掌竟生得玉润修长,与布满茧子的左手判若两人,便是闺阁女子的柔荑怕也不及这般细腻。
董毡也不多言,五根手指稍稍活动几下,忽地暴喝一声,皓白手掌如苍鹰扑兔,直直按向死者后腰之上。
杨炯眯起眼细细观瞧,只见那新掌印初时泛着淡红,转瞬如浸墨般发黑,不过几息便与旧痕别无二致。
“镇南侯请看仔细。”董毡利落地套回鹿皮手套,粗粝手指点向尸身。
谭花旋即不着痕迹地挪至杨炯身畔,腰间软剑已隐有出鞘之势。董毡却恍若未觉,只抬了抬下颌:“劳驾凑近些,闻闻可有蹊跷?”
杨炯强忍恶心,屏着气屈膝俯身,鼻尖在两团乌青间游移。
良久,他直起腰来,喉间似压着块铅般沉重:“腐臭味倒相似,唯独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董毡,“你这掌落下的手印,倒透出一丝檀木香气。”
董毡抚掌赞叹:“镇南侯果然好见识!”
说着他背过双手,缓步凑近压低嗓音:“我吐蕃莲花寺的绝神掌,所炼尸油皆有秘法,毒性需循次渐加,方能保修炼者无虞。可这掌下气息杂乱,绝非我寺路数。某愿以青塘部之守护神起誓,此事与吐蕃无关。”
杨炯垂眸思忖片刻,忽而轻笑出声:“单凭这番说辞,恐难洗脱嫌疑。这样,驿馆住着怕不安生,皇城司最近倒是空着。十日后,本侯自会查个明白。”
董毡听了,心中立刻明白杨炯已经基本上信了自己的话,将自己送去皇城司,名为羁押,实则是周全。
现如今,大华没有天子,这皇城司就成了一个特别尴尬的衙门,本来皇城司就只听命于皇帝,权力也都是来源于皇帝的临时诏令,可现在却只剩下书面上写的‘宫禁守卫’,着实令人唏嘘。
一个部门想要有实权,除了要稳固自己本来有的权力,更要去争取那些可以确定的权力,而皇城司的‘防谍肃奸,监察百官’的权力便是眼下谭花的首要之重,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此处。
谭花闻言眸光一转,立刻领会了杨炯深意,当即凑近悄声道:“改日请你吃饭。”
杨炯唇角噙着笑,出口揶揄道:“难得谭大人肯破费,说好了,这次你再抠门我可要掀桌子了!”
谭花杏眼一瞪,偏过头去不再搭腔,只扬手唤来皇城司众人:“还愣着作甚?照镇南侯吩咐,将诸位贵客好生‘护送’回司里。”
话落,直接带着众使臣扬长而去。
张灵见此,用力一甩官袍,眉峰拧做一团,寒声质问:“镇南侯!董毡乃学子命案首犯,依律当押刑部,由大理寺提审,送去皇城司是何道理?”
杨炯听了,慢条斯理转着腰间玉佩,悠悠回道:“张大人这是忘了皇城司的差事?防谍肃奸、监察百官,哪条不合规制?倒是张大人——”
杨炯故意拉长声音,沉默半晌,忽而抬眼,“不如多操心操心明日吏部的质询、御史台的参本,别到时候顾头不顾尾,露了马脚!”
洪必大见状,忙抢步上前,捋着花白胡须朗笑解围:“镇南侯果是我大华柱石!这般乱麻似的案子,三法司数日理不清头绪,你一出手便拨云见日,倒教老夫这把老骨头惭愧。”
这般说着,他眯起双眼,眼角堆起层层笑纹,继续道:“中枢委你总领三法司,当真是慧眼如炬。待此案水落石出,凭这等奇功,日后入主中枢,怕也是指日可待!”
洪必大这一番话落,廊下百姓早如惊蛰的蚁群,嗡嗡私语便漫了开来。
檐角灯笼摇晃着昏黄光影,将一人影投在青砖之上,碎成点点斑驳:“哎,我听前街茶馆的伙计说,这案子怕是牵扯到了梁王……”
“作死的!”邻人慌忙捂住他嘴,袖口沾着的油渍蹭了满脸,“诏狱的锁链子可不长眼!没见大理寺张大人的嫡子还在里头吊着?咱们这些平头百姓,少瞎嚼舌根!”
一老汉摇头叹气,搓搓手附和道:“自古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呀。”
“呸!”卖花娘子白他一眼,鬓边绢花跟着乱颤,“该是‘一相权倾千僚黯’!整日价蹲墙根听书,倒听岔了文墨。”
众人磨磨蹭蹭往兰蔻坊外挪步,鞋底蹭着青石板沙沙响。
有提着灯笼的老叟,灯笼罩里的火苗被穿堂风一撩,映得周遭人脸忽明忽暗。
这边厢还在议论书生掌印稀奇,那边厢已有人嘀咕皇城司插手古怪,待众人全部而出,细碎话音便渐行渐远,隐隐没入夜色。
杨炯平静的目送百姓离开,待一切平静,便深深看了洪必大一眼,小声道:“老倌儿,这点事就想坏我父子名声?那老东西是不是糊涂了?”
“哈哈哈!镇南侯万不可如此说话,岂不闻风起于微末,浪生于涓滴。”洪必大朗声大笑,旋即眼眸精光闪烁,低声耳语,“那不开口的犬最会咬喉,艳极的花多带毒刺,病虎磨牙时,才最是凶险。”
话音未落,早扬声吩咐刑部衙役:“还不速速收拾尸首!莫教脏了这兰蔻坊的地!”
转身时,紫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瓷,踏着灯光消失在了巷陌深处。
“杨炯,可慧极伤身,有时候没必要事事都弄个清楚明白。你可同蛟龙言辩,可同应龙相交,亦能给鼍龙体面,为何就不能同夔龙慑军呢?幼龙未长成,成龙已在天,世人皆选稳妥,你又何必……”李泽言辞恳切,目光灼灼的看向杨炯。
杨炯嗤笑一声,眼底满是嘲讽和不屑,随即缓步踏下楼梯,冷声回应:“扶龙我不擅长,屠龙倒是干过几回,有时间咱们切磋切磋!”
言罢,仰笑震衢,声慑百兽,踏风而去。